月至中天，夜風淒冷，程英拉緊了披風，走至房外仰望星空，浩瀚無垠的天際除了繁星閃爍，再無其他，令人格外沉靜。
「嗯？」感覺到背後有人靠近，程英回頭，只見傾君憐提著一盞陶製鯉魚燈，火光搖曳，映照在她略顯憂慮的臉龐上。
「君憐姑娘。」程英微微往右跨一步，迎向傾君憐的目光。
「夜深了，程姑娘還不休息嗎？」傾君憐話語柔柔，將鯉魚燈盞至於一旁石桌上。
程英淡淡一笑，「涼月滿窗人不寐，越是平凡的景色，倒讓人有些不捨離去。」
「興許是心境所致，所以程姑娘才覺得這樣的景色讓人流連忘返。」
程英微微挑眉，不動聲色道：「雙眼所看為何，還似個人喜好不同而有所差異。各花入各眼，並無何者較好，有的只是偏愛與偏見罷了。」
傾君憐微微一怔，搖頭嘆笑，「我原本還想著，該如何與妳談，卻沒想落花與流水，何曾有過交集……」
「妳我雖是初次見面，但程英佩服妳勇於追求愛情的勇氣，故而不曾打斷妳的話。只是每人造化際遇不同，豈可有相似勸說之立場？」
傾君憐原本撫摸衣物掛飾的手驀然一頓，側臉望去，程英並未看她，而是仍盯著天際繁星。
她輕聲說道：「說來可笑，如你所說我們只是初次見面，卻不知為何，君憐有種似曾相識之感。」
程英站直身子，直視著她道：「同為女子，我深知江湖生存不易，有什麼話還請但說無妨。」
「唉……今日妳與恩公一同前來，我就知道平靜的日子不會再有了，秋君的性子我很明白，如果他能輕易捨去過往親情，隨我退隱江湖，那就不是我所傾慕的秋君了。」傾君憐苦笑著，嗓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「既是如此，程英也無法說什麼。」
傾君憐不是初入江湖的弱女子，早在羽人非獍與他談話時，便察覺一二。
「我明白，恩公並未強迫秋君，畢竟鬼梁兵府……」傾君憐欲言又止，最後還是說道：「總之，江湖風波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脫離，君憐已虧欠恩公許多，未及相報，只能再次辜負了。」
「愁落暗塵和羽人非獍亦有交情，該如何做，相信他會有所決斷，妳不必擔憂。」程英暗暗嘆了口氣，低聲安慰。
綜觀霹靂所有人物中，鮮有情侶能夠全身而退遠離江湖，身為戲外人時看得搖頭歎息，但身為戲中人時，卻有無法釋懷的悲涼。
「恩公他……無論如何，傾君憐此生怕是無法償還恩情了。」傾君憐亦有耳聞羽人非獍的事蹟，相比之下，她與秋君幸運多了。
程英想起了從前的江湖生活，目光炯然道：「快意江湖，生死無尤。既是下定決心遠離，就不用猶豫了。」
「多謝妳……只是江湖險惡，程姑娘沒有想過隱居避世嗎？」
「哈！隱居嗎？我倒是隱居不少年了。」程英輕輕一笑。
傾君憐滿臉疑問，程英年歲看似年輕，即使修道有成，觀其言談舉止，亦不像百年修為的經歷，何來隱居多年之說？
程英說的自然是前一世的隱居歲月，不過這秘密她此生不打算向任何人提及，僅是微笑。傾君憐說的她並非不懂，奔波數年，程英都有些忘了初來時在峴匿迷谷的悠閒日子了。
「江湖無情，女子的歸宿，自然還是要有所打算。」傾君憐看著程英孤身一人，想起自己出身風月，各式各樣的人見多了，蹉跎青春者不在少數，能得幸福者就更少了。
「歸宿如何，但看人如何選擇吧，對我而言，世俗眼光有何可懼，人之志向不應男女之別而定。」
如果想要有歸宿，那麼前世在神雕世界，她就不會與表妹獨居嘉興小漁村了。沒有了原本程英對楊過的癡心不悔，有的只是看盡世態炎涼的滄桑。
「程姑娘此言，倒是君憐狹隘了。」每人都有自己的路，既然選擇了就義無反顧地走下去。相交言淺，卻是惺惺相惜。
兩人相視一笑，不再談論傷感之事。三更過後，程英有些睡意了，便向傾君憐相辭，回到主屋旁的小屋內打坐休息。
傾君憐望著她的背影，有些出神，直到樹枝被踩斷的聲音驚醒了她，連忙轉頭一看，羽人非獍遠遠漫步而來，身上衣服被露水微微浸濕，看樣子在樹林中待了不短的時間。
「恩公這是從哪回來？夜風刺骨，一身露水浸衣……」傾君憐怕他著涼，便要回房取件披風來。
羽人非獍抬手制止，淡淡道：「不必麻煩。」語罷，運功遊走全身，不久後衣服便慢慢乾了。
傾君憐見狀，便停下腳步，想起程英亦是深夜未眠，不由打趣道：「習武之人似是覺少，不似君憐思緒繁亂，難以安寢。」
羽人非獍原本要回房了，聽見她的話，又回過身道：「有事嗎，直說無妨。」
傾君憐嘆了一口氣，「相信恩公這些天看得出來，秋君雖是不在意，但是內心掙扎，礙於我的緣故，左右為難。」
「這是困難的考量。」
「隨秋君隱居在此，遠離武林風波，這段日子是君憐人生最幸福的時刻，但是君憐明白，縱然身不在江湖，也難以避免紛紛擾擾，我很怕這樣的幸福即將逝去，恩公……」
羽人非獍心中了然，靜靜等著她的話語。
「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過分，君憐尚未報答恩公，又要再麻煩……但是君憐一介女流，認識的人並不多，唯一能幫助秋君的人只有恩公了。」
「妳要我幫他對付北辰元凰？」
「君憐雖是退隱已久，但對於北辰元凰的手段略聞一二，再踏入武林就是風險，恩公是君憐見過武功最好之人，也是唯一能夠依託的對象，如果可以，還請恩公……」話未說完，傾君憐已是含淚哽咽。
羽人非獍微皺著眉，低聲道：「如果有那麼一天，羽人非獍不會坐視不管。」說完，人已漸漸走遠，身後是又喜又憂的傾君憐不住道謝。
一夜過去，天濛濛亮，四人各有心事佇立在房外，羽人非獍依舊是愁眉深鎖的老樣子，看不出異狀，倒是愁落暗塵滿腹心事，就連程英也看出來了。
不管如何，程英還是得向愁落暗塵道謝。
「多謝你告知幽燕征夫的消息，他日若有需要，可向飛月坊求助。」
傾君憐連忙稱謝。愁落暗塵看了她一眼，默默點頭，轉身向羽人非獍問道：「不多住幾日嗎？」
「我還有要事在身。」
「讓我送你們一程吧。」
「不用了，平靜的幸福你該好好把握。」
「多謝你。」
離開唯一願舍後，羽人非獍沉默不語，程英則是若有所思，兩人慢行一段路後，程英先開口了。
「再見故人，似乎讓你有所感觸。」
「退隱之人，不忍江湖風波再擾。」
程英撥開眼前擋路的樹枝垂柳，一邊說道：「愁落暗塵的身世，注定了他沒有辦法全身而退。」
羽人非獍腳步一頓，並沒有回答。
「看來你心中已有決斷。」程英明白他想做什麼，多餘的勸說只是徒然。
「嗯。」
「凡事小心，北辰元凰不是易與之輩，這驅蠱毒丹你帶在身上，以防萬一。」
「多謝。」羽人非獍伸手接過。
程英看了看天色尚早，打算回途繞去飛月坊看看，便向他告辭。「我還須回琉璃仙境告知前輩結果，就此別過。」
「妳……保重。」
羽人非獍神情平淡，話語似有未竟之言，程英轉身離開，走出十丈遠後似乎覺得後方有人注視，腳步微頓，沒多久便感覺到身後氣流湧動，回頭一看，後方人影已然消失。
＊
回琉璃仙境的路上，程英順道去了飛月坊，除了檢視營收外，更是為了上一次計畫招收一些護衛，特地撥空看看訓練成果。瞧著那些年歲不大的孩子，金八珍說都是天災滅村後無家可歸的孤兒，她挑了一些有習武根骨的留下，慢慢教導。
習武並非一蹴可及，程英叮嚀幾句，拿了幾本醫書後，便轉道去了琉璃仙境。
琉璃仙境中，素還真正與屈世途談著目前武林局勢，程英一踏入，兩人同時望過來，屈世途連忙招呼著，「是程姑娘，來喝杯茶休息一下吧。」
「多謝。」
對於屈世途來說，程英曾救過他，年紀又與續緣差不多，幾番相處下自然而然就像對待續緣那樣噓寒問暖。
程英並非毫無感覺，為此心中一暖，這聲謝倒是比先前多了許多真誠與親近。
素還真對於屈世途的舉止並未多言，只是略有深意地看著她，臉上依然是氣定神閒的恬適。
「有勞程姑娘奔波了。」
「不過舉手之勞罷了，何況我也有事要向愁落暗塵詢問。」
「哦？」
面對素還真的疑問，程英便說出在落下孤燈遭遇伏擊一事。
「幽燕征夫……看來這個組織並非單純的收錢買命，背後之人定有其他盤算，無論如何，程姑娘還須小心。」
「我明白，關於這個組織我心中有數。此行愁落暗塵已經知曉鬼梁兵府之事，雖然他不曾明說，但能感覺到他心中報仇意願強烈。」
素還真沉吟片刻道：「那麼他執掌鬼梁兵府的可能性變大了。」
「比起愁落暗塵，我倒覺得鬼梁天下如此輕易亡於北辰元凰之手，似有幾分變數。」
「程姑娘可是有什麼消息？」素還真知道程英有其他消息管道。
程英自然不能說出這是因為她看過，所以知道鬼梁天下沒死，只能稍稍隱晦道：「如果當初鬼梁天下單槍匹馬闖入翳流，此事還有幾分可信，但他卻是與燕歸人一同殺進，照理說即使未能取勝，也該能夠撤退。何況能夠執掌一府眾多食客之人，不會如此躁進衝動。」
「聽起來程姑娘的分析極有道理。」屈世途撫鬚點頭。
程英看著素還真若有所思的神情，又說道：「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，比不得前輩智慧。」
「程姑娘謙虛了。」素還真微微一笑，讓人看不清他的打算。
程英瞧他這樣的表情，便知道鬼梁天下未死消息只怕在他掌握之中，就不再多言了。
「既然暫時沒有頭緒，那就先按下不談吧。喝茶、喝茶。」屈世途拿起紫砂壺，幫兩人斟滿茶杯。
素還真依言入座，對著程英說道：「好友泡茶功力一絕，程姑娘可要好好品嘗。」
「喂喂，素還真啊，你要我早也泡茶晚也泡茶，是把我當作你的茶童了？」屈世途轉身取茶葉同時，不忘嘮叨幾句。
「哎呀，好友，我這是在為你打響泡茶之名聲，好讓武林中人知道屈大軍師退而不休，茶藝無雙啊。」
「別灌我迷湯了，明知道老屈我就吃這套，還真是……」
午後的琉璃仙境因為依山傍水，倒沒有暑氣悶熱，甚至有幾道涼風吹拂，甚是舒涼。
難得閒暇時光，程英拿了醫書向素還真請教醫理，還被屈世途打趣怎麼突然有興致學醫了，程英但笑不語，素還真卻是有些明白，一個教得認真，一個聽得認真，在午後蟬鳴聲中，倒有種置身書院的錯覺。
一個時辰過後，程英稍作休息，順便理清方才所學。而素還真接了一封飛書後，神情肅然不發一語，未交代何事便化光離去，屈世途聳了聳肩見怪不怪，從廚房拿出幾盤點心，招呼程英享用。
屈世途見她沉思不語，還以為是在擔心素還真，便說道：「不必擔心素還真啦，喝茶吃點心。」
程英搖頭，淡淡笑道：「前輩武功智慧，自然無需擔憂，只是我想到如今武林紛亂，或許我該閉關一段時日來增強實力。」
屈世途聞言表示贊同，甚至覺得姑娘家還是隱居避世的好，武林江湖實在不適合。
程英謝過他的好意，正想說什麼時，忽然腰間令符發熱，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，令符是下青梗冷峰時墨塵音交給她的，說是玄宗同門間聯絡的媒介，按理說他們如今避世，應該不會主動找她才對。
左思右想，實在不知究竟何事需要找她。無論如何，還是去一趟青梗冷峰一探究竟吧。
「程姑娘，怎麼了？」屈世途見她話說一半，臉色有些凝重。
「很抱歉，程英突然想起有急事待辦，就先行告辭了，請代我向前輩說一聲。」
屈世途見她說得突然，應該是有緊急要事，便應承下來。「放心吧，我會轉告素還真，妳自己要小心。」
「嗯，告辭。」程英話才說完，腰間令符竟發熱震動，似是危急不已，顧不得屈世途在後，立即化光而去。
屈世途望著她離去光芒，不由得搖頭嘆息道：「唉，真是可惜了。」
池畔蠹魚孫正好浮上來要食物，聽到這話問道：「老屈仔，你在可惜什麼？」
「可惜程姑娘啊。」
「你說的是那位常來琉璃仙境的美姑娘？」
「對啊，真不知素還真和藥師打什麼主意，看程姑娘的年紀和續緣差不多大，竟也忍心讓她涉入江湖。」
「這又跟藥師有什麼關係？」
「這說來就話長了，天機不可洩漏啊！」
「老屈仔，你是故意賣關子啊！」
「哈！知道太多可沒有好事，我去給你拿包子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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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/12/20
霧中拾遺 