煙雨滌塵聽暮蟬 08

八、《風寒》

  清晨的清風院顯得格外幽靜。

  蒼與赭杉軍一大早便隨師尊到山下去做醮,約晌午才會回封雲山。翠山行一早就催促著師弟妹趕緊洗漱,到枕石漱流上早課。

  這些天陰雨綿綿,每日早晨都是涼意逼人,再加上要收拾物品搬到明月院,沐心荷幾天來睡得不太安穩,臉上帶了些許疲憊,偏偏個性要求完美的她,不願告假休息,依然每日到枕石漱流上課。

  已經過了卯時許久,赤雲染與沐心荷起得有些晚,匆匆忙忙拿了書,往枕石漱流走去。

  踩在蜿蜒的鵝卵石階上,兩旁的竹林因清風吹過而窸窣作響,好不容易不再飄雨,卻仍是涼如寒霜,天空覆蓋一層厚厚的陰霾,透不進一絲陽光。

  赤雲染抬頭看了看,仍是灰暗一片,忍不住嘆口氣。「都還沒中秋呢,幾日不見陽光啦……」

  對於赤雲染的嘟囔抱怨,沐心荷沒有回應,只是低著頭快步走著,但仔細一看,腳步略顯不穩,身形有些搖晃。

  「沐師妹,妳當心一些,之前的扭傷才剛好,可別又受傷了!」赤雲染因看天色,而落後她幾步,連忙追上她。「晚到就晚到,最多就是去無逸齋掃地而已……」

  才嘮叨叮嚀完,赤雲染就見前方的沐心荷似乎是踢到什麼,腳一軟倒向石階,手中的書掉落一地。

  「沐師妹!」赤雲染大驚,衝上前將她扶起來。「這是怎麼了,走個路也會跌倒?有沒有哪裡受傷?」

  沐心荷勉強揚起微笑,站穩身子後,才蹲下去撿書。「不小心踢到石子罷了,我沒事。」

  「吾看妳眼睛都快睜不開了。」赤雲染一臉擔憂的看著她,搖了搖頭,將幾本厚厚的書從她手中抱過來。

  「可以啦,我只是有點睏罷了,不礙事。」不願讓師姊擔心,臉色有些蒼白的沐心荷搖了搖頭,眉間的倦意卻是無法遮掩。

  赤雲染仔細端詳著,仍是皺眉道:「妳的臉好紅,吾看看……」手探向她的額頭,果然有些發燙。

  「有一些燙,好像是發熱了……吾陪妳回清風院,再去請蒼師兄來看看。」

  早上的課由於蒼、赭杉軍、金鎏影學習已大成,不必再聽課,只有翠山行帶著大家一起上課。而金鎏影則是不放心紫荊衣,自願跟著去陪讀,也順便照看清風院的師弟妹們。

  眾位師兄裡,唯有蒼略通歧黃,雖不是大夫,但一些小病小痛還是能確切診斷開方子。

  沐心荷搖頭,連忙勸阻,「不用了,只是累了些,等上完陣法的課之後,下午再告假休息吧。」

  上午的課是由精通五行八卦的參雲道人所授的陣法之術,而入玄宗以來,對陣法十分有興趣的沐心荷,自是不願錯過每一堂課。

  「可是妳這樣勉強上課,又能吸收多少?」赤雲染神情嚴肅,不贊同道。

  「沒關係的……好啦、好啦,赤師姊,妳就讓我去上課吧,如果身體不適,我就馬上回清風院休息。」沐心荷拉著她的手撒嬌道。

  對她如此撒嬌又固執的態度沒辦法,赤雲染只好依她,去枕石漱流的路上特地繞道懷石閣,取了些溫熱的茶水,讓沐心荷帶著。

  清亮的朗誦聲,伴著前面參雲道人的講解,即使沐心荷強打精神,眼前的視線仍是漸漸模糊,她使勁捏了捏自己的腿,劇痛暫時拉回了神智,提筆繼續寫下書中要點。

  「六經論五行者,始見於《尚書洪範》,曰:五行,一曰水、二曰火、三曰木、四曰金、五曰土……」

  「沐師妹!」赤雲染看著轉過身的參雲道人,找到機會拍了拍沐心荷的肩膀。

  沐心荷朝她微微一笑,表示不礙事,但笑容中卻多了幾分虛弱。

  坐在兩人身後的紫荊衣發現到她們的異樣,無聲地以嘴型問道:『發生何事?沐師妹怎麼了?』

  『沐師妹好像受了點風寒……』

  紫荊衣看了看沐心荷有些潮紅的臉龐,皺了皺眉,拿起毛筆的另一端,刺了刺坐在他前面的金鎏影,『鎏影!』

  身後的騷動早已察覺到,金鎏影回過頭看了看他們,也皺了眉,正想著是否要向參雲道人解釋,送沐心荷回去休息。

  「水曰潤下,火曰炎上,木曰曲直,金曰從革,土爰稼穡。潤下作鹹,炎上作苦,曲直作酸,從革作辛,稼穡作甘……」

  見沐心荷的頭上下點著,就要栽進桌上的硯台裡,赤雲染連忙出手扶住她的頭,輕輕的拍了拍,「沐師妹!」

  「唔?」沐心荷回過神,眼神迷茫的看著大家,腦袋熱烘烘的,完全無法思考。

  「唔什麼!早讓妳在清風院休息了,妳偏不聽,吾幫妳向師叔告假……」赤雲染壓低聲音,有些微怒道。

  然而不小的聲響終是引來參雲道人的注意,淡漠的面孔不見任何喜怒,沉聲說道:「沐心荷,妳來說說《易傳》中,何謂五個成數?」

  被赤雲染一拍,又被參雲道人這麼一問,沐心荷早已驚醒,昏沉悶熱的腦袋努力思考著,慢慢說道:「天一地二,天三地四、天五地六……天七地八,天九地十。天數五,地……地數五,五位相得而各有合……天數、二十有五,地數三十,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……」

  參雲道人不發一語,嚴肅的神情讓所有道子屏住呼吸。只見他走到沐心荷的書桌前,淡淡的注視著她。「妳病了。」

  隨後他又轉頭對金鎏影說道:「送她回去休息。」

  金鎏影起身行禮,紫荊衣他們也表示要幫忙,還未等參雲道人說話,搖搖欲墜的沐心荷再也支撐不住,上半身倒在桌上,昏了過去。

  「沐師妹!」

  被眾人七手八腳地請來明月院,蒼與赭杉軍已在途中得知詳情,兩人臉色均是低沉,來到沐心荷的房門外,更聽到吵雜的爭論聲。

  房內擠滿了人,站在床畔的兩人正爭得臉紅脖子粗,金鎏影不斷拉著紫荊衣,示意他不要再多說,而翠山行則是要將赤雲染給拉離床邊。

  「……沐師妹的東西都還在清風院,何必現在急著遷過來?」

  「反正沐師妹病著,也無法搬遷,就讓她來明月院養病,她的東西吾會到清風院替她搬過來。」

  「紫師兄!你……」

  「荊衣,別再說了……」金鎏影勸說同時,眼角餘光已看到蒼與赭杉軍走進來,心中一喜,總算是來了。

  「安靜!」出聲的是一向溫和淡漠的蒼,只見他一反平時的恬淡自若,臉上竟是有著些許怒容。

  「沐師妹病著,你們還有心思爭吵!」赭杉軍走至床前看了看,只見沐心荷雙眉緊皺,額上不停冒著冷汗,忍不住回頭低聲斥責。

  赤雲染低下了頭,拉著沐心荷的手,神情焦急擔憂。紫荊衣則是冷哼一聲,走到金鎏影旁邊站著,不再說話,但眼角的餘光仍是關注著床榻上的沐心荷。

  「勞煩好友了。」赭杉軍轉身對蒼說道,讓出了位子。

  蒼面色低沉,快步走上前,搭腕診脈。

  「怎麼樣了?」翠山行替沐心荷敷上冷帕降溫,望向閉眸診脈的蒼。

  無視眾人的焦急,蒼不發一語地將沐心荷的手腕放回被子裡,起身走至桌前,提筆寫藥方。

  「好友,沐師妹嚴重嗎?」赭杉軍見他寫完,才沉聲問道。

  「風邪入體,需好好靜養一段時間。」蒼將寫好的藥方遞給翠山行,交代了幾項細節。

  赤雲染摸了摸沐心荷的額頭,自責道:「吾該早點察覺的,這些天沐師妹睡得不好,胃口也不好。」

  「有這回事?妳怎麼也不說呢?」翠山行因平日事務繁多,也無暇顧及到沐心荷,原以為赤雲染會照顧好她,沒想到卻生病了。

  「吾以為沐師妹只是因為要搬到明月院,有些不捨、焦慮而已,沒想到是感染了風寒。」

  蒼環顧四周,垂眸道:「勿再自責。沐師妹眼下需要休息,將窗戶打開,保持氣流通暢,這些天要特別注意保暖。」

  赤雲染點點頭,「吾知道了!」說完,她便將窗戶打開一半。

  原本昏睡的沐心荷,因發熱而輾轉難眠,翻了個身,眼皮微微顫動,清醒了過來。

  「沐師妹醒了!」黃商子指著她興奮的大叫。

  紫荊衣正好站在床前,他低下身子瞧了瞧,語帶關心。「醒了?還好嗎?」

  沐心荷因為剛清醒過來,意識不是很清楚,眨了眨眼後,才緩慢的點頭。

  一旁的赤雲染則急急的拉了蒼過來,請他再診視。

  蒼踱步走來,一雙紫色的眼眸直直地看著她,右手探上她的額頭,而後把脈沉吟。「仍是發熱,等會煎來的藥立即服下。」

  沐心荷從蒼摸她的額頭時,就一直緊盯著他的手。就她所知,蒼是個極為恪守禮節的人,從不踰矩,就連上回腳扭傷了,他也是先說失禮,才碰觸她的腳,而今日的蒼,似乎有些不一樣……

  此時,蒼已起身離開床前,回頭再次叮嚀翠山行後,沒有再多看她一眼,便離開了。

  而她的眼神亦不自覺跟著他,直至離去。隨後搖了搖頭,暗自想道或許是自己多心了。

  其他人則是還需要上課,囑咐她要好好休息後,也離開了。赤雲染為了照顧她,已拜託白雪飄幫她告假。

  只見她拿了毛巾走過來,臉色仍是心有餘悸。「真是嚇死吾了!妳不知道妳昏過去時,把大家都給嚇壞了,還好金師兄在,指揮大家幫忙送妳回來休息。」

  沐心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看到四周不是熟悉的擺設,有些疑問道:「我這是在哪裡?」

  「明月院。」說到這,赤雲染臉色有些悶悶的,不太情願地說,「當時明月院離枕石漱流最近,大家便先將妳送來這,誰知道紫師兄竟然說反正也是今天要搬,就讓妳先住下,再去幫妳將隨身物品搬來。」

  「沒關係,反正也是今天要搬啊。師姊妳就別氣了。」沐心荷自己還生病著,卻反過來安慰赤雲染。

  「吾只是捨不得妳……」赤雲染說著,眼眶有些泛紅。「明月院就妳一個姑娘,師兄們再體貼細心,總比不上……」

  「師姊太多心了,等過幾年大家都成年了,也都是要自立門戶,不會住在一起,現在只是先提前適應罷了。」與赤雲染分開雖有不捨,但從小獨立自主慣的沐心荷反倒不覺得有何改變,大家仍是會一起上課、習武。

  「好吧,就妳有理。」赤雲染搖了搖頭,幫她把被子仔細蓋好。「吾會在這照顧妳,快睡吧。」

  沐心荷微微一笑,枕著綿軟的枕頭,閉眸休息。

  良久,赤雲染探了探她額頭,將浸過冷水的帕子敷上,便到後院去看看藥煎好了沒。

  房間內寧靜無聲,從窗戶吹進來的涼風輕輕拂在臉上,淡淡的藥香從院後飄來,外面又開始飄起細雨。

  方才說話讓她去了不少睡意,只是閉眸假寐。方入淺眠時,忽然感覺到有人在看她,連忙睜開眼睛,一見來人卻是喜道:「師父!」

  來人正是靜頤。只見她一襲輕紗白衫裊裊如仙,身上帶著微微的溼氣,似是風塵僕僕趕回,黛色的柳眉微微蹙起。「怎麼病了呢?」未等她回答,便搭上她的手腕把脈。

  「思慮過甚,鬱結於心,又因風邪入體,才致如此。」靜頤閉眸淡淡說道。

  沐心荷美眸微瞠,像是一瞬間被看穿一般,隨後眼神黯淡地看著自己的手指,不敢看她。「我……」

  「為師知道妳的牽掛。前塵往事不若明鏡塵埃,天地萬物不過是宇宙間的滄海一粟,轉眼即是一抔淨土。」

  「什麼事也瞞不過師父,徒兒自幼失怙恃,卻遇上諸多貴人,才能蒙師父收己為徒。」沐心荷垂下眼眸,語氣有些顫抖,「我不願忘卻……」

  靜頤未語,最後長歎一聲。「妳凡事用情太深,非是好事。」

  「心荷不願做個無心之人。」

  「妳可還記得,為師收你為徒時所說的話嗎?」淡淡的嗓音自上面傳來,令沐心荷微低的頭抬起。

  靜頤未等她回答,又說道:「妳之情緣甚深,吾渡妳一回,卻不知是好是壞。妳若願意,當割捨今世之情緣,方得入玄宗。」

  玄宗雖為修行之處,卻非佛門淨地,需六根清淨,時有耳聞男女道修之事,並無明文禁止。只是沐心荷入門不久,自然不知靜頤如此反常要求。

  「心荷一直銘記在心。」

  「為師還是這句話,妳若能做到,自能一世平順無憂。」靜頤清冷無波的眼眸注視著她,帶著一絲絲的關懷與慈愛。

  沐心荷不解,但仍是恭敬應允。「心荷謹遵師父教誨。」

  「好好休養吧。過幾天到快雪時晴來,吾將親自授你玄宗劍法。」

  目送靜頤離去,沐心荷回想著方才的話,眼睛卻望著窗櫺外的絹絲雲煙,彷彿是要看向更遠、更遠的地方。

  冷雨不斷飛瀉而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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嫣姑娘的白日夢小劇場

千年一笑

  她轉身遙望遠山青黛,淺淺含笑。

  那人卻為這景象深深心折,但他明白,再多的眷戀與牽掛,都將隨風而逝、煙消雲散。

  來年九月九,登高憶知往事如昨,回首不見、伊人。

  「蒼!」低沉的嗓音將他拉回現實。赭杉軍站在明月院門口,眼神平靜無波。

  環視四周,一片斑駁的竹籬、殘破的鞦韆、破敗的石桌。已經不是從前的明月院了。

  「喝茶嗎?」淡淡的聲音飄來,蒼點點頭。不久,淡淡的蒸氣微醺著,香味依舊,只可惜執壺者不再是記憶中的那人。

  兩人坐在月廊上,靜靜的望著傾瀉而下的寒雨,久久未語。

**

後記:

這篇算是搬進明月院的小插曲。曾有人問,為何紫荊衣如此尖銳,挑事端呢?我所想寫的紫荊衣,是個極為自我中心的人,因為自負,所以言行舉止也較不顧他人,或許每個人解讀的方向不同,但我想呈現的紫荊衣就是這樣,表面上充滿了刺,對待在意的人卻是掏心掏肺。

寫到這篇才想起來,我竟是日常小品寫得太高興了,還沒有讓靜頤正式傳授沐心荷武功,在此先說,武戲不會琢磨太多,會偏重在心荷學習樂器上面,六絃中為二琴劍雙修的只有蒼、墨塵音,這點無庸置疑,不會改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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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 / 09 / 26

作者

岫嫣

銀月牙懸浮碧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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